第十二篇　宋之话本人妖 小说

　　宋一代文东说念主之为志怪，既平实而乏文彩，其神话，又多托旧事而避近闻，拟古且远不逮，更无草创之可言矣。然在估客间，则别有艺文兴起。即以俚语著书，答复故事，谓之“平话”，即今所谓“口语演义”者是也。 　　然用口语作书者，实不始于宋。清光绪中，敦煌千佛洞之藏经始线路，大抵运入英法，中国亦拾其余藏京师藏书楼； 　　书为宋初所藏，多佛经，而内有俗文学之故事数种，盖唐末五代东说念主钞，如《唐太宗入冥记》，《孝子董永传》，《秋胡演义》则在伦敦博物馆，《伍员入吴故事》则在中国某氏〔1〕，惜未能目击，无以知其与自后演义之联系。以意度之，则俗文之兴，当由二端，一为娱心，一为劝善，而尤以劝善为巨额，故上列诸书，多关惩劝，京师藏书楼所藏，亦尚有俗文《维摩》《法华》等经及《释迦八相成说念记》《目连入地狱故事》〔2〕也。 　　《唐太宗入冥记》首尾并阙，中间仅存，盖记太宗杀建成元吉，生魂被勘事者；讳其本朝之过，始盛于宋，此虽关涉太宗，故当仍为唐东说念主之作也，文略如下： 　　……判官懆恶，不敢说念名字。帝曰，“卿近前来。”轻说念，“姓崔，名子玉。”“朕当识。”言讫，使东说念主引天子至院门，使东说念主奏曰，“伏惟陛下且立在此，容臣入报判官速来。”言讫，使来者到厅拜了，“启判官：奉大王处，太宗是生魂到，领判官推勘，见在门外，未敢引。”判官闻言，惊忙起立，…… 　　宋有《梁公九谏》一卷（在《士礼居丛书》中）人妖 小说，文亦朴陋如前记，书叙武后废太子为庐陵王，而欲传位于侄武三念念，经狄仁杰极谏者九，武后始感悟，召还复立为太子。卷首有范仲淹《唐相梁公碑文》〔3〕，乃贬守番阳时作，则书出当在明说念二年（一○三三）以后矣。 　　第六谏 　　则天睡至三更，又得一梦，梦与大罗天女敌手着棋，局中有子，旋被打将，频输天女，忽然惊觉。将来受朝，问访大臣，其梦怎样？狄相奏曰，“臣圆此梦，于国概略。 　　陛下梦与大罗天女敌手着棋，局中有子，旋被打将，频输天女：盖谓局中有子，不得其位，旋被打将，失其所主。今太子庐陵王贬房州沉，是谓局中有子，不得其位，遂感此梦。臣愿东宫之位，速立庐陵王为储君，若立武三念念，终当不得！” 　　然据现有宋东说念主平凡演义不雅之，则与唐末之主劝惩者稍殊，而实出于杂剧中之“语言”。语言者，谓口说古今惊听之事，盖唐时亦已有之，段成式《酉阳杂俎》（《续集》四《贬误篇》）有云，“予太和末，因弟寿辰不雅杂戏，有市东说念主演义，呼扁鹊作‘褊鹊’字，上声。……”李商隐《骄儿诗》（集一） 　　亦云，“或谑张飞胡，或笑邓艾吃。”似其时已有说三国故事者，然未详。宋都汴，民物康阜，游乐之事甚多，估客间有杂伎艺，其中有“语言”，执此业者曰“语言东说念主”。语言东说念主又有巨匠，孟元老〔4〕（《东京梦华录》五）尝举其目，曰演义，曰合生，曰说诨话，曰说三分，曰说《五代史》。南渡以后，此风未改，据吴自牧〔5〕（《梦粱录》二十）所记录则有四科如下： 　　语言者，谓之舌辨，虽有四派系，各有门庭： 　　且“演义”名“银字儿”，如烟粉灵怪神话公案扑刀杆棒发迹变态之事。……驳倒古今，如水之流。 　　“谈经”者，谓演说佛书，“说参请”者，谓宾主参禅悟说念等事。……又有“说诨经”者。 　　“讲史册”者，谓讲说《通鉴》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构兵之事。 　　“合生”，与起今随今〔6〕雷同，各占一事也。 　　灌园耐得翁〔7〕（《都城纪胜》）述临安盛事，亦谓语言有四家，曰演义，曰说经说参请，曰说史，曰合生，而分演义为三类，即“一者银字儿，如烟粉灵怪神话；说公案，皆是搏拳提刀赶棒及发迹变态之事；说铁骑儿，谓士马金饱读之事”是也。成全〔8〕之书（《武林旧事》六），叙四科又略异，曰演史，曰说经诨经，曰演义，曰说诨话，无合生；且谓演义有雄辩社（卷三），则其时语言东说念主不唯各守派系，且有聚会以雕刻其身手者矣。 　　语言之事，虽在语言东说念主各运匠心，随时生发，而仍有原来以作凭依，是为“话本”。《梦粱录》（二十）影戏条下云，“其话本与讲史册者颇同，大抵真假相半。”又演义讲经史条下云，“盖演义者，能讲一旦一代故事，一刹间持合。”《都城纪胜》所说同，惟“持合”作“提破”云尔。是知讲史之体，在历叙史实而杂以虚辞，演义之体，在说一故事而立知结局，今所存《五代史平话》及《平凡演义》〔9〕残本，盖即此二科话本之流，其口头正如斯。 　　《新编五代史平话》者，讲史之一，孟元老所谓“说《五代史》”之话本，此殆近之矣。其书梁唐晋汉周每代二卷，各以诗起，次入正文，又以诗终。惟《梁史平话》始于开辟，次略叙历代兴一火之事，立论颇奇，而亦杂以舛讹之因果说。 　　龙争虎战几春秋，五代梁唐晋汉周，　　兴废风灯明灭里，易君变国若传邮。 　　粤自鸿荒既判，风气始开，伏羲画八卦而图书生，黄帝垂穿戴而寰宇治。……那时诸侯皆已校服，独蚩尤共炎帝侵暴诸侯，起义王化。黄帝乃帅诸侯，兴兵动众，…… 　　遂杀死炎帝，生擒蚩尤，万国沉稳。这黄帝作念着个拼杀的头脑，教寰宇后世惯用宣战。……汤伐桀，武王伐纣，皆所以臣弑君，掠夺了夏殷的寰宇。汤武不对作念了这个式样，自后周室衰微，诸侯弘远，春秋之世二百四十年之间，臣弑其君的也有，子弑其父的也有。孔子圣东说念主为见三纲沦，九法斁，秉那直笔，作念一卷书，唤作念《春秋》，褒奖他善的，贬罚他恶的，故孟子说念是“孔子作《春秋》而乱臣贼子惧”。只须汉高祖姓刘字季，他取秦始皇寰宇无用篡弑之谋，真个是： 　　手拿三尺龙泉剑，夺却华夏四百州。 　　刘季杀了项羽，立着国号曰汉，只因疑心元勋，如韩王信彭越陈豨之徒，皆未免族灭诛夷。这三个元勋抱屈衔冤，诉于天帝，天帝恻隐见三个元勋无辜被戮，令他每三个托生作念三个豪非凡来：韩信去曹家托生作念着个曹操，彭越去孙家托生作念着个孙权，陈豨去那宗室家托生作念着个刘备。这三个分了他的寰宇，……三国各有史，说念是《三国志》是也。…… 　　于是更自晋及唐，致使黄巢变乱，朱氏立国，其下卷今阙，必当讫于梁一火矣。全书答复，繁简颇不同，大抵史上大事，即无阐发，一涉细故，便多增饰，状以骈俪，证以诗歌，又杂诨词，以博笑噱，如说黄巢劣等，与朱温等为盗，将劫侯家庄马评事时途中状态，即其例也： 　　……黄巢说念，“若去劫他时，不用贤弟下手，咱有桑门剑一口，是天赐黄巢的，咱将剑一指，看他甚东说念主，也抵敌不住。”说念罢便去，行过一个高岭，名作念悬刀峰，自行了半个日头，方得下岭。好座高岭！是：根盘地角，顶接海角，苍衰老桧拂漫空，挺挺孤松侵碧汉，山鸡共日鸡皆斗，河汉与涧水接流，飞泉飘雨脚廉纤，怪石与云头相轧。怎见得高？ 　　几年攧下一樵夫，于今未始攧到底。 　　黄巢昆玉四东说念主过了这座高岭，望见那侯家庄。好座庄舍！但见：石惹闲云，山连溪水，堤边垂柳，弄风褭褭拂溪桥，路畔闲花，映日丛丛遮野渡。那四个昆玉望见庄舍远不出五里郊野，天色正晡，同入个树林中亸了，待晚西却行到那马家门首去。…… 　　《京本平凡演义》不知本几卷，今存卷十至十六，每卷一篇，曰《碾玉不雅音》，曰《菩萨蛮》，曰《西山一窟鬼》，曰《志诚张支配》，曰《拗相公》，曰《错斩崔宁》，曰《冯玉梅团圆》等，每篇各具首尾，一刹可了，与吴自牧所记正同。其取材多在近时，或采之他种说部，主在娱心，而杂以惩劝。体制则什九先以闲聊或他事，后乃缀合，以入正文。如《碾玉不雅音》因欲叙咸安郡王游春，则辄举春词至十余首： 　　山色晴岚景物佳，暖烘回雁起平沙，东郊渐觉花供眼，南陌婉曲草吐芽。　　堤上柳，未藏鸦，寻芳趁步到山家，陇头几树红梅落，红杏枝端未吐花。 　　这首《鹧鸪天》说孟春景致，原来又不如仲春词作念得好： 　　………… 　　这三首词，都不如王荆公看见花瓣儿片片风吹下地来，原来这春归去是东风葬送的。有诗说念： 　　春日春风偶然好，春日春风偶然恶，　　不得春风花不开，花开又被风吹落。 　　苏东坡说念，不是东风葬送春归去，是春雨葬送春归去。有诗说念： 　　雨前初见花间蕊，雨后全无叶底花，　　蜂蝶纷纷过墙去，却疑春色在邻家。 　　秦少游说念，也不干风事，也不干雨事，是柳絮飘将春色去。有诗说念： 　　三月柳花轻复散，漂荡淡荡送春归，　　此花本是冷凌弃物，一向东飞一向西。 　　………… 　　王岩叟说念，也不干风事，也不干雨事，也不干柳絮事，也不干蝴蝶事，也不干黄莺事，也不干杜鹃事，也不干燕子事，是九旬日春光已过春归去。曾有诗说念： 　　怨风怨雨两俱非，风雨不来春亦归，　　腮边红褪青梅小，辱骂黄消乳燕飞， 　　蜀魄健啼花影去，吴蚕强食柘桑稀，　　直恼春归无觅处，江湖亏负一蓑衣。 　　语言的因甚说这春归词？绍兴年间，行在有个关西延州延安府东说念主，自己是三镇节度使咸安郡王，其时怕春归去，将带着很多钧眷游春，…… 　　此种引首，与讲史之先叙寰宇开辟者略异，大抵诗词除外，亦用故实，或取相类，或取不同，而多为步地。取不同者由反入正，取相类者较有深浅，忽而相牵，转入步履，故答复方始，而见解已明，耐得翁之所谓“提破”，吴自牧之所谓“持合”，殆指此矣。凡其上半，谓之“得胜头回”，头回犹云前回，听语言者多军民，故冠以吉语曰得胜，非因进讲宫中，因有此名也。至于文式，则与《五代史平话》之铺叙琐事处颇雷同，然较详。《西山一窟鬼》述吴秀才一为鬼诱，至所遇无一非鬼，盖本之《鬼董》〔10〕（四）之《樊生》，而态状屈身琐细，则虽明清演义亦无以过之，如其记订婚之始云： 　　……开学堂后，有一年之上，也罪戾，那街上东说念主家都把孩子们来与它履历，颇有些趱足。当日正在学堂里教书，只听得青布帘儿上铃声响，走将一个东说念主入来。吴解说看那入来的东说念主：不是别东说念主，却是十年前搬去的邻舍王婆。原来那婆子是个“撮合山”，专靠作念媒为生。吴解说相揖罢，说念，“多时不见。而今婆婆在那儿住？”婆子说念，“只玄解说忘了老媳妇，如今老媳妇在钱塘门里沿城住。”解说问，“婆婆遐龄？”婆子说念，“老媳妇狗马之年七十有五。解说芳华若干？”解说说念，“小子二十有二。” 　　婆子说念，“解说方才二十有二，却像三十以上东说念主，想解说逐日价费若干心神；据我媳妇愚见，也少不得一个小娘子相伴。”解说说念，“我这里也几次问东说念主来，却没这般头脑。”婆子说念，“这个‘不是寇仇不约会’。好教官东说念主得知，却有一头好亲在这里，一千贯钱房计，带一个从嫁，又好东说念主才，却有一床乐器都会，又写得算得，又是唓嗻大官府第降生，只须嫁个念书官东说念主。解说却是要也不？”解说听得说罢，泣不行声，眉花眼笑，说念，“若还真个有这东说念主时，可知好哩！仅仅这个小娘子如今在那儿？”…… 　　南宋一火，杂剧消歇，语言遂不复行，然话本盖颇有存者，后东说念主目染，仿认为书，虽已非口谈，而犹存曩体，演义者流有《拍案称奇》《醉醒石》〔11〕之属，讲史者流有《各国演义》《隋唐演义》〔12〕之属，惟世间于此二科，渐不复知所严别，遂俱以“演义”为通名。 　　※　　　　　　　 ※　　　　　　　　 ※ 　　〔1〕　《唐太宗入冥记》　见王重民等所辑《敦煌变文集》卷二。 　　《孝子董永传》，见《敦煌变文集》卷一，题《董永变文》。《秋胡演义》，见《敦煌变文集》卷二，题《秋胡变文》，现有者系残本。《伍员入吴故事》，见《敦煌变文集》卷一，题《伍子胥变文》。 　　〔2〕　《维摩》　全称《维摩诘经讲经文》，见《敦煌变文集》卷五，现共存残卷六篇。《法华》，全称《妙法莲华经》，见《敦煌变文集》卷五，现有二篇。《释迦八相成说念记》，按《敦煌变文集》卷四《太子成说念佛》、《太子成说念变文》、《八相变》及卷七《八相押座文》四篇，均叙释迦成说念故事，《释迦八相成说念记》似指此四篇而言。《目连入地狱故事》，见《敦煌变文集》卷六，题《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》。 　　〔3〕　范仲淹（989—1052）　字希文，北宋吴县（今属江苏）东说念主，曾任参知政治。撰有《范文正公集》。《唐相梁公碑文》，见《范文正公集》卷十一。据该书附录《范文正公年谱》载，范仲淹于宝元元年（1038）自鄱阳赴润州，“说念由彭泽，谒狄梁公庙，慨慕名节，为之作记立碑。” 　　〔4〕　孟元老　号幽兰居士，宋代东说念主，生平不详（有说可能是为宋徽宗督造艮岳的孟揆）。所撰《东京梦华录》，十卷，成书于南宋初。骨子追记北宋都城汴梁的城市、街坊、岁时、民俗、伎艺等。 　　〔5〕　吴自牧　南宋钱塘（今浙江杭州）东说念主，生平不详。所撰《梦粱录》，二十卷，记南宋都城临安郊庙宫殿、民俗、物产及百工杂戏等。 　　〔6〕　起今随今　据《梦粱录》卷二十，原作“起令随令”。 　　〔7〕　灌园耐得翁　一作灌圃耐得翁，姓赵，南宋时东说念主。所撰《都城纪胜》，一卷，分估客、瓦舍众伎等十四类，记叙其时都城临安街坊店铺、园林拓荒和瓦舍伎艺等。 　　〔8〕　成全　（1232—1298）　字公谨，号草窗。南宋济南东说念主，寓浙江吴兴，曾任义乌县令。所撰《武林旧事》，十卷，成书于宋一火以后，记叙南宋都城临安杂事，其中对民间伎艺记叙颇详。 　　〔9〕　《五代史平话》　即《新编五代史平话》，全书概括五代兴一火历史。《平凡演义》，即《京本平凡演义》，话本集，残本存九篇。江东老蟫（缪荃孙）跋云：其中“定州三怪一趟，落空太甚；金主亮荒淫两卷，过于秽亵；未敢传摹。”故现通行本只七篇。 　　〔10〕　《鬼董》　别称《鬼董狐》，五卷。作家姓沈，宋东说念主。 　　〔11〕　《拍案称奇》、《醉醒石》　参看本书第二十一篇。 　　〔12〕　《各国演义》　参看本书第十五篇。《隋唐演义》，参看本书第十四篇。